2012年10月27日,纪念华东水利学院建院60周年大会在学校江宁校区新落成的文体中心隆重举行。走进会场,在主席台首排中间就坐的一排满头银发的耄耋老人们格外引人注目。原来,为了传承华水优良传统和表达对老一辈河海人的崇高敬意,学校专门安排了一项大会内容,即选派10位从1952年起就投身华东水利学院建设并将毕生精力献给河海大学的首批教职工代表参加纪念大会并接受献花。当校党委书记朱拓逐一向大家介绍10位老人时,会场上爆发出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而10位老人中唯一的女性就是我的母亲王章琳。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国家决定在南京组建新中国第一所水利高等院校——华东水利学院(现河海大学)。华东水利学院由南京大学、交通大学、同济大学、浙江大学以及华东水利专科学校的相关系科组成。当时我的父亲钱家欢在浙江大学任教,家就在美丽的西湖边。但父亲接到调任华水的通知后,毫不犹豫地表示服从国家需要,没有向领导提任何条件,于当年9月下旬与母亲带着两岁的大姐和不到一岁的二姐从钱塘江畔来到扬子江边,我家从此在南京扎下了根,父亲和母亲也一直在河海工作到离休和退休。
当年,父亲和母亲到了南京才知道,学校还没有建,当时主要借用了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的校舍办公、上课和住宿,我家也被临时安排在四牌楼和大行宫之间的板桥新村,就是现在的“南京1912”所在地。后来为了使从上海、杭州等地迁来的教师安心任教,学校作出了两项决定:一是在学校附近买下了一批被人民政府没收的旧政府官员的房产,分配给外地来宁的教师居住。这样我家又从板桥新村搬到匡芦新村,搬家后又到政府仓库里选购了几件从旧政府官员家中没收的旧家具,才算把家安定下来。二是根据文化水平和专长安排教师家属担任学校相关部门的职员,这样既可解决建校之初管理人员奇缺的问题,又打消了教师的后顾之忧,于是母亲被安排在教务科,后来又先后到河川系、农水系、建工系担任教学秘书,干了一辈子教学管理工作。
华东水利学院建院之初,父亲与严恺、黄文熙、张书农、许永嘉5位专家组成教学计划研究组,负责制订全校教学计划,与黄文熙教授(1956年调入清华大学)一起组建了土壤力学教研组,出版了在浙大时就开始编著的国内最早的土力学理论教材《土壤力学》和实验教材《土壤力学试验》,翻译了美国土力学泰斗派克教授的《基础工程规划及设计》。这一期间,为便于与苏联援建专家的沟通交流和进一步丰富教材,父亲自修了俄文,翻译了苏联专家雅罗波尔斯基的《地基与基础》、西姆武利迪的《连续弹性地基上梁的计算》、杰尼索夫的《工程地质学》等专著。
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父亲先后受聘或当选为校科研处首任处长、土力学教研室主任、校学术委员会委员。父亲在软土流变理论、土工数值分析等方面做了开拓性的工作,取得多项达国际领先水平的成果:50年代发表的研究成果“以差分法解流网及弹性地基板”比英国Allen教授发表的类似方法早3年;60年代发表并推广的Lee法为解决流变土体的固结问题提出了创新方法,比澳大利亚Booker教授的研究早了10年,被国内外学术界称为“钱家欢法”,并被同济大学主编的《软土地基与地下工程》、清华大学主编的《土的工程性质》收录。1963年,父亲被评选为中央管理的著名科学家与技术专家。
“文革”十年浩劫结束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已过知命之年的父亲重新焕发了青春,加倍努力工作,在全国施工技术难度最大的黄河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全国最大的钢铁企业和引进项目上海宝山钢铁总厂、当时有“中国第一高楼”之誉的南京金陵饭店建设工程以及天津塘沽新港、秦山核电站、淮河河堤加固等国家和地方重大、重点工程现场都留下了父亲的身影。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父亲就侧重研究水库大坝及建筑基础的抗震问题,在地基液化判断、土石坝震后永久变形和动力固结理论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研究,攻克了小浪底水利枢纽土石坝震后变形等技术难题。1981年,父亲为学术带头人的岩土工程专业成为国务院首批批准的5个可授予硕士和博士学位的专业之一,父亲与严恺、徐芝纶、刘光文、张书农、顾兆勋、叶秉如共7位教授成为国务院首批批准的博士生导师;1988年,岩土工程学科被评为国家首批重点学科,成为当时全国两个岩土工程国家重点学科和学校两个国家重点学科之一;1991年,父亲成为首批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这期间,父亲先后加入了九三学社和中国共产党,当选为校学位委员会委员及岩土工程与地质分委员会主席、南京水利科学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委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水利学会岩土力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科学》编委、《岩土工程学报》编委会主任、中国土木工程学会土力学与基础工程学会常务理事、高等水利专业教材编审委员会土力学组组长、江苏省第六届人大代表和第六届、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父亲主持和参与的科研项目多次获国家和省、部级奖,其中“土质防渗体高土石坝研究”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主编的研究生教材《土工原理与计算》、本科生教材《土力学》分别获水利电力部和水利部优秀教材一等奖,培养的博士、硕士研究生和留学生成为所在国家及许多单位的学术带头人和业务骨干。父亲的学术地位得到国内外教育界、岩土工程学界和工程界的一致公认,他先后担任浙江大学曾国熙教授指导的全国第一位岩土工程专业博士生龚晓南(2011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的答辩委员会委员,徐芝纶院士指导的河海大学第一位博士生王林生的答辩委员会主席;多次担任国际学术会议的主持人或特邀报告人,多次应邀赴德国、日本、新加坡、香港等国家和地区讲学,并被授予“汉诺威大学交换教授”和“香港大学荣誉教授”称号;1994年作为唯一中国专家入选国际土力学学会组建的海岸岩土工程委员会并被确定为核心组成员。
父亲为人谦和、待人诚恳。虽然他是当时学校里屈指可数的“海归”,且长期担任土力学教研室主任、岩土工程专业学术和学科带头人,但父亲对同事——不论是教师、实验员还是工人,也不论是年长者还是年轻人,都似朋友般坦诚相待,因此也赢得了同事们的尊重,学校的老师以及南京大学、东南大学等高校的同行都是我家的常客。
父亲的为人更是一直为他的学生所敬重和称道,有这样几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是1991年6月党中央、国务院决定给作出突出贡献的专家学者发放政府特殊津贴,父亲于20世纪60年代初培养的第一位研究生、时任广东省航道勘测设计研究院总工程师的王盛源与父亲一样也成为首批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他将首次领到的政府特殊津贴全部寄给了父亲。
二是1995年10月我到学校工作后不久,有一天一位非洲留学生到校长办公楼来办事,与我说了几句话后突然郑重地对我说:“您长得很像我老师”,我问他的老师是谁,他说是钱家欢。当他听说“钱家欢是我父亲”时,伸出双手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老师、您的父亲!”
三是2006年4月下旬,我随校党委书记林萍华访问越南,巧遇父亲20世纪60年代带过的研究生阮公敏,他将对父亲的深厚感情保留了近半个世纪,精心保存了父亲亲笔帮他翻译的论文和包括我家“全家福”在内的老照片。河内水利大学领导介绍说,阮教授是越南岩土学会副主席、水利大学荣誉教授,他们都是他的学生,阮公敏满怀深情地说:“这是钱先生培养和教育的结果!”并数次与我拥抱,久久不愿放开。
我到学校工作后,毕业于20世纪70年代的原副校长李乃富多次向我及同事们讲述父亲的几件往事:一次父亲给他们上课时,一位同学不时被教室窗外树上一只不停蹦跳的小鸟吸引而分神,父亲没有惊动全班同学,而是边讲课边走下讲台,来到他身边轻声说:“同学,下课再看好吗?”那位同学羞愧得满脸通红;还有一次父亲带他们到松江实习,一天开饭时,大批同学涌进食堂,本已在排队的父亲见状即离开队伍,坐在桌旁让同学们先买,并与已在吃饭的同学谈心交流,直到所有同学都吃上了饭才站起身来走向卖饭窗口;再有一次,同学们在课外活动时踢起了足球,已近花甲之年的父亲不仅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守门员,而且认真劲头丝毫不逊在课堂上讲课,令同学们动容!
毕业于20世纪80年代的校出版社原副总编辑朱辉(现为省作协专业作家)告诉我:一次两名非洲留学生上课迟到,受到父亲的严厉批评:“你们想过没有,你们的国家和家庭送你们到中国留学容易吗?再这样你们就不要来上课了!”课后朱辉与他们作了交流,他们诚恳地说:“他是一位很好的老师,是为我们好,是我们错了!”我开玩笑地问朱辉,我了解的父亲可没这么“凶”啊?朱辉回答我:“主要是这两名留学生已多次迟到。一般情况下钱老师确实待人和蔼亲切,但即使是轻声批评也会使人感到有很大压力,可能这就是人格魅力。就拿我来说,因喜爱文学而对工科课程兴趣不大,但‘土力学’是我学得最认真、考试成绩最好的一门课,不这样我就会觉得不好意思见钱老师!”
而发生在2013年的一件事,则使我进一步了解到父亲在学生心中的形象。
2013年5月8日,父亲于1978年改革开放后招收的第一批硕士研究生之一、南京水科院教授级高工娄炎来到我的办公室,从包里取出两本他编著的学术专著《真空排水预压法加固软土技术》递给我,我打开封面,首页上一排黑体字映入眼帘:“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第一导师钱家欢先生——纪念先生诞辰90周年”。作者在介绍了父亲的生平与业绩后写道:“先生正直善良,慈祥忠厚,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先生生前曾谆谆教诲‘土力学是一门实践性非常强的学科,需要勤勤恳恳读书、踏踏实实做事,打好基础、细心钻研、融会贯通才能有所进步,有所发现’,特别强调对土力学基本概念和基本理论的学习。先生的教导学生永远铭记在心,受益匪浅、享用终生。值此先生诞辰90周年之际,谨以此书献给先生,以资纪念。”
父亲去世后,学校为纪念父亲在岩土工程学科以及学校建设中作出的贡献,先后于1997年和1999年设立了“钱家欢岩土工程奖学金”和“钱家欢岩土工程讲座”,2013年又设立了“钱家欢教育基金”并举办了纪念钱家欢先生诞辰90周年系列活动。
谈起华水初建时的情况,母亲说,当时各方面条件都非常艰苦,好几个人挤在一间小办公室里,夏天没有电风扇,冬天没有烤火炉,教师和管理人员在做完自己的工作后还要到教学楼建筑工地参加搬运砖瓦等劳动。1954年我出生时,家里上有两位老人、下有3个幼儿,父亲和母亲每天忙得团团转。那时的学生也很艰苦,每个月9元钱的伙食补贴,绝大多数人还要省下点零钱来买文具和生活必需用品。尽管如此,师生们仍充满了激情与干劲,每天早上7点半就开始一天的课程,而身为教学秘书的母亲则每天早上7点就提前来到学校,到每个教室走一走,检查教室情况并防止出现课程及教室安排上的差错。母亲最为自豪的就是,几十年来,她排的课程、安排的教室都没有出过错。就这样,华水校园在清凉山下日新月异,华水师生开始为新中国的水利建设添砖加瓦。
2012年,学校推荐母亲参加江苏省在宁高校老年人体育协会举办的80岁以上健康老人评选,最终有23人入选并受到表彰,母亲成为河海唯一的入选者。
(钱恂熊,钱家欢之子,曾任河海大学党办副主任。)